透过我办公室的玻璃窗,抬眼可见连绵起伏、层峦叠嶂的宜兴大潮山。晴天,山顶上的黄色古寺清晰可见。站在山顶上向东南方眺望,太湖渔帆水波潾潾,好一派湖光山色。雨天,大山被水汽笼罩着,看上去茫茫一片,恍如仙境。
凡是有山,有寺庙的地方,我特别愿意前往。多年来,我就想结交寺庙里的法师,与他们喝茶、谈佛论道。由于多种原因,我的夙愿一直未能实现。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金秋十月,是登山最理想的季节。登临大潮山,竟还让我打探出一段鲜为人知的长城故事。
登过一段曲折的台阶后,就到了山顶了。大潮山福源寺的大门楼正在修建,高耸的门楼掩映在钢管脚手架后面,看起来巍峨高大。绕过门楼,寺庙的红色正门紧闭。院落里空荡荡的,唯见偌大的香炉里,袅娜地冒着几缕青烟。
顺着侧门进入寺庙,围香炉看了一圈。我刚想转身下山,却看见在三圣殿的走廊下,一位年迈的法师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拿着手机与人通话。披着清晨的霞光,法师俨然是一位得道的神仙。看我过来,他向我微微颔首。挂断电话后,法师晃悠悠地站起来,指着对面的一处隘口,瓮声瓮气地对我说道:
“你到处转什么呀?从那边往上,爬长城去吧。”
“啊!长城?在什么地方呢?”我害怕听错了,好奇地问了两遍。
“对呀,那一大圈子不都是长城吗,你爬一圈子下山正好。”法师转着身对我说道。
我没有急于登临法师的小长城,看见他身边有张小方凳,就恭敬地坐下来,开始与他攀谈起来。法师如数家珍般向我讲起了小长城的来历。
听着法师的讲述,我脑海里立即想到了曾经登临过的万里长城,并与之比对起来。许多像雾一样的疑虑掠上我的心头。万里长城建在北方,已跨越千年,是为防御北方游牧民族侵扰中原而修建的军事防御工程。可宜兴的大潮山位于太湖之滨,这里既非军事重地,也没有外敌入侵,究竟为何要耗资建小长城呢?我还想到了一个人,秦国的大将军蒙恬。蒙大将军驱赶北方的匈奴后,奉秦始皇的命令,不惜征用无数的国家财力与人力修建军事工事。蒙恬在北方燕国、赵国、齐国原有长城的基础上,将其连接后,建成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法师告诉我说,大潮山的小长城是他一个人靠化缘修建起来的,他为何要这样做呢?还有,宜兴处于江南腹地,处处山明水秀,人们生活悠闲宁静自在,有必要修建威武雄壮的长城吗?
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过小长城,看过长城上一处处隘口,逗留过一座座亭驿,对那位有着九十高龄的法师三次专访后,我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孤陋与误读。大潮山建小长城,真正契合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
原来法师俗姓龚,为了宏扬佛法,66岁时出家到大潮山。因战乱、山火、破四旧等原因,山上原来的福源寺庙早已被毁。法师来到山上时,只有一块废弃的圆形石门墩,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那块石门墩至今仍然静静地卧在大雄宝殿门西旁,一直陪伴着他,见证着大潮山百年的风雨变迁。那时,老人住在一间自建的茅草屋里,过着饿了啃竹笋,渴了喝山泉的清苦日子。遇到干旱季节,连口清泉也难以喝到,生活得就像一位野人。
2004年夏天,因中国佛教协会邀请,法师被请到北京去交流佛法。在休息期间,他被安排登临八达岭的长城。一个念头在他心头闪过,福源寺旧址上,刚刚建起了三间庙宇,山林大火经常烧毁庙宇与林木,能否修建一截小长城阻隔山火,从而保护寺庙、山林与土地呢?想法终归是想法,实现起来犹如登天。那时寺里耗尽了所有的财物,才修建了几间庙宇。再修建小长城,将增加一笔很大的开支,犹如雪上加霜。兴许连远在西天的佛祖,也未必赞同这样的奢念。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年轻时当过兵的法师从不服输,他竟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了。没有人赞同他的想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全国各地寺庙去游说化缘。那时,法师已是一位七十七岁高龄的老人,到全国各地寺庙去化缘,谈何容易。可法师不顾年事已高,执着地坚持建小长城。就像当年出家一样,家人与亲朋好友无法阻拦他。徒弟们谁也阻挡不住师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拖着年迈的身体去化缘。
上海、南京、福建、山西、香港、台湾……凡是有寺庙的地方,都留下了法师孤身化缘的身影。三年化缘回来后,各种流言蜚语也纷至沓来。法师化缘就是为了个人利益,为了贪财,把他赶下山去。龚法师多次遭遇不明事理人无端的谩骂、指责,还遭遇过几回人生攻击。有一次,福源寺的山门被别有用心的人围住了,那些人要撵他下山。依靠当地政府的出面调停,法师的困境才得以解围。
走在蜿蜒起伏的小长城上,看着蓝天上自由飞翔的鸟,畅快地呼吸着山里的空气,我感觉自由闲适,禁不住浮想联翩。在这陡峭的山崖间,莫说修建几公里的长城,就连把沉重的建筑材料运上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要花费大量的人力与物力。修长城的基础石料可以开山凿取,就地取材,可宜兴当地没有砌筑长城的墙体材料青砖,青砖产自遥远的苏北淮安。要想买来青砖,只能沿着大运河与长江水路,用水泥船先将青砖一块块运到太湖边,然后花钱雇佣当地农民工,将青砖卸船上岸转运陆路,用人力板车拖运。青砖到了大潮山脚下,再请他们,或用肩扛,或用担子挑,或靠一头头毛驴拼死劲往山上拉。陡峭的山道上,不知有多少头毛驴,因为拉沉重的材料,活活累死。
虽然承受着许多人的不理解与骂名,但是龚法师始终不忘建长城的初心。在当地政府对佛教事业的关心与支持下,通过龚法师多年的努力与积累,大潮山小长城逐渐有了规模。如今,每逢节假日,上海、南京、北京的外地游客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宜兴,来登临体会大潮山的小长城,观赏大潮山的风景。游客们在享受小长城舒适惬意的时候,很少有人体会到,小长城竟是一名法师,凭借个人毅力,从全国各地化缘才修建起来的。如今的小长城不仅保护了大潮山的佛教文化,更保护了自然生态,而且还成了集休闲、健身、漫步、赏景的最佳去处,成了宜兴另一张靓丽的名片。法师一个人排除重重阻力,多年执着地坚持修建长城,不经意间契合了人、性灵、自然与生态的高度统一,其坚强不屈、克服重重困难、忍辱负重的胆识与气魄,何尝不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另一种缩影。
当代著名作家周晓枫女士在文章《在洞头过七夕》中讲到:“神仙慷慨,他们深知疾苦,宁愿那些苦难唯有自己消化,不再成为对他人的惩罚。剩下的,只有悲悯与怜惜。神仙给予人们的正是他们渴慕一生却未曾享有的。”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今年九十高龄的龚法师,无疑是庇佑大潮山这方土地的神仙。临别时,他用颤巍巍的手为我写下“大潮山长城”五个字作为留念。他已经没有体力登临自己曾经主持修建的长城了。望着他佝偻的身躯,只有一张床铺简朴的居室,令我百感交集。登临宜兴小长城,站在小长城南侧凤仪亭上西望,我看到了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犹如手拿鲜花的佛祖在拈花微笑……(赵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