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鲫鱼汤

01

儿时每到周末，母亲总是起个大早，赶到邻村的河塘，挑最新鲜的野生鲫鱼，回来做汤给我吃。

母亲娴熟地切好生姜、葱，待油一热，把它们倒进锅里，翻炒两下，再把收拾好的鲫鱼放进去，煎上片刻，随后往锅里注满水。她守着灶台，一步不离，一会儿就打开锅盖看看，生怕鱼汤过了火候。

看着锅里的汤汁越来越白，越来越浓稠，母亲总是满面自豪地喃喃自语：“看我把这汤熬得跟牛奶一样白，我家妮妮现在长身体，这新鲜的的野生鲫鱼汤最是适合了。”

“不要只喝汤，也要吃鱼肉，吃吃喝喝才更有营养。”我低头喝鱼汤的时候，母亲总是站在一旁，双手一边擦擦胸前的围裙，一边略带急切地叮嘱我。

拥有那碗奶白色鲫鱼汤的早晨，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鱼肉细嫩鲜美，汤汁香气四溢，它们浸染着母亲浓浓的爱，变成了母亲特有的味道，我百吃不腻。

02

高中的时候，父亲托关系把我送进县城最好的学校借读，借读的费用自然不菲，原本不富裕的我们更加紧衣缩食了。

以往一边务农，一边照顾全家人生活的母亲为了补贴家用，在村办厂做起了机床工，起早带晚地干活。

学校离家很远，我只能住校。母亲一个月只有一天的假期，她全然不顾自己休息，每月去看我一次。

她拎着保温瓶，里面装着上好的鲫鱼汤，辗转几趟汽车，在学校门口左顾右盼地等我放学。

见到我，来不及话长短，她便拉着我去宿舍：“赶紧上楼去，把这鲫鱼汤趁热吃了。你学习这么辛苦，最伤身体了。”

有一次学校有活动，临时放假一天，我没和母亲说。我偷偷跑进她的工厂，想给她一个惊喜。

在机床冲压零件，充满了噪音的车间，我看到了正在往自己机床前搬铁板的母亲。她围着满是油渍的胶皮围裙，戴着橡胶手套，双手抓住铁板的两头，吃力地移动着厚重的铁板。每往前移两步，她就得停歇一下，然后换个姿势，继续搬。母亲身材原本就不高，在高大的铁板面前她显得更加瘦小了。

不经意间，母亲瞥见了站在车间门口的我，她放好铁板，一脸惊喜地跑到我面前。

“妮妮，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脱掉油污的手套，拉住我的手。

不等我回答，她皱着眉，满是遗憾地说：“哎呀，这个点，新鲜的野生鲫鱼怕是买不到啦。”

“妈，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我安慰起母亲。

“快，快回家去，这里太吵了，你回家好好休息会，妈妈很快就回来。”母亲拉着我往外送我走。

回到家，父亲告诉我，最近正是工厂最忙的时候，老板给工人们设下奖金项，一个月连续工作不请假，可以得到三百块的奖金。

那天母亲加班到很晚，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生理期身体不舒服，就请个两天假休息休息。”

“三百块可是够我家妮妮两个多月的生活费呢！ 我要拿到它。”母亲倔强地说。

父亲有点急了：“你看你，昨天肚子疼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母亲沉默不语。

第二天早晨，我没看到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一早买回来鲫鱼，给我炖好鱼汤，又坚持去了工厂。

03

长时间通宵达旦地赶货，瞌睡难免，一次事故中，机床无情地吞食掉母亲的两根手指。

母亲发生事故，住进医院的时候，我正值高三下学期，学习比较紧张，她一直不让父亲告诉我她住院的事。

父亲只跟我说母亲工作很忙，要过段时间才能去看我，我竟天真地相信了。

当母亲再次出现在我学校门口，见到两月未见的我时，她红了眼眶：“妮妮，妈妈想死你了，我给你送鱼汤来了。”

母亲残缺的手掌紧紧抱着保温瓶递到我面前：“来，晤晤手，还热着呢！”

“妈，你的手怎么这样了？”看到母亲残缺的手指，我的心瞬间被击中，带着哭腔问母亲。

“被机器弄断的，不用担心，已经好了，不疼了。”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伸手包住母亲的双手，抚摸着它，寒风里她那粗糙的大手冰冷冰冷的，我的心一阵抽搐。

“妈，走，跟我到宿舍去，那里暖和！”我拉着母亲来到宿舍楼下。

“妮妮，你带着鱼汤上去，妈妈就在楼下等你吃完。”

“为什么？”我看着母亲，很不解。

“妈妈的手指缺了，你的同学看到了，会......”母亲躲避了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不由地鼻子一酸，眼泪啪啪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母亲是怕同学看到她残缺的手指，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因此会伤了自尊。

可我心里从来没有因为母亲手的残缺而对她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更没有为此而有伤害自尊的念头。

相反我更加爱母亲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怎样失去它的，为了什么而失去。

只是这样的心里话，我一直羞于对母亲言说。

04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在外地，离家的距离远了，跟母亲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每次放长假回去，总能在村口看见徘徊张望的母亲，为了早一点见到我，她已经等候多时了。

母亲一手接过我的行李，对我说：“太重了，妮妮，妈妈来拿。”

“妈妈，我都这么大了，还是我来拿吧。”我又抢回行李。

“现在我来拿，等以后妈妈老了，拿不动了，你再帮妈妈拿吧。”母亲又把行李夺过去。

一路上母亲跟我拉家常：“离家这么远了，想不想家，想不想爸妈......”

我顽皮地回答：“不想，不想，什么都不想，就想妈妈做的鲫鱼汤。”

回到家，看到母亲为我做饭，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很想对她说：“妈妈，女儿在外，最想的就是您了。”可我就是羞涩地什么也说不出口。

05

总以为至亲会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总以为他们永远不会离去，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先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快放长假的一个早上，一切没有丝毫端倪，我像往常一样跨上公交车去上班。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的语气沉重却又有所保留：“你今天能回来一趟吗，你妈妈被车撞了。”

我立马惊觉，没有特别重要的事父亲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的，说明事情非常紧急，我追问父亲，母亲被什么车撞的，严不严重，父亲支吾着回答：“你能回来就尽快来医院一趟。”

我随手拦下一部出租车，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脑海里一幕幕母亲的音容笑貌，她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满面自豪炖鱼汤的样子。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爬上医院五楼的，只记得当时腿一直在发软打晃。

医院的走廊上，我看到了母亲，她躺在病床上，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头发已经被全部剃掉并罩了网袋。

我几乎不敢辨认。我颤抖地哽咽着叫几声“妈妈”。

母亲没有回应。

护士将她推进手术室，进行脑部手术。

三个小时后，医生疲惫地走出来，他的眼镜片上还残留着手术时迸溅的鲜血，那是母亲的鲜血。我快步上前，问长问短，得到的结果是留院察看。

留院察看说明是有一线生机的。我和父亲轮流蹲守在母亲的病榻前，拉着她粗糙的双手，陪她说话，讲我小时候的事，开心的事，企图唤醒母亲沉睡中创伤严重的大脑。

可是十二天后再多的亲情，依恋与不舍，最终还是等来了医生无情的宣判：脑死亡。

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没给我留下一句话，哪怕一个字。她再也听不到我说任何一句话，一句我想妈妈，我爱妈妈的话。

我情绪失控，失声痛哭出来：“妈妈，你不要走，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和你说，妈妈......”

06

家里，大水缸里游着两条肥肥的鲫鱼，父亲说，那是母亲出车祸前买回来的。她不确定我哪天回家，就提前买回来养在了水缸里。

“该起床啦，鱼汤已经盛上桌了，凉了就不好喝了。”儿时不懂事的我总嘟囔着母亲一成不变的唠叨，逐渐长大的我慢慢知道那是天底下最优美的重复。

“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是母亲的写照。曾经的岁月里，母亲含辛茹苦地陪伴着我，记惦着我。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她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至始至终她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如今的我已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技术骨干，工作顺利，婚姻幸福。如果没有母亲辛勤地哺育，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

 

母亲虽然不在人世了，但是她伟大的母爱永远存活在我的内心，我会带着她的爱，积极地面对生活，把人生过得美好、有意义，我想这是母亲所希望的，也是我对她最好的报答。

（孟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