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人生

1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即便是过了下午三点的现在，阳光依然如火如荼。

静秋一手撑着把太阳伞，一手拎着个电脑包，喘着粗气，汗哒哒地快步走向她的服装小店。

平日里这样的大夏天，天热太阳晒，即使开空调，这个时间点来买衣服的客人也是很少很少，大多数店主都是关门不营业。但是今天静秋却要在这个时间赶来，因为她昨晚答应过可可和英子，下午三点半她们要来试穿店里的新款衣服，买了新衣服她们好应对晚上的工作。

汗顺着眉毛下滑，浸湿了双眼，一片模糊。不远处，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和一个衣着随意的男子在小店附近拉扯着，静秋透过前额湿哒哒的头发，朦胧地看到。

随着静秋步伐的接近，争吵声逐渐清晰，眼前的两个女子正是可可和英子。

男子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拉住可可的手臂：“就做我女朋友，陪陪我吧！”

可可甩开手臂，满脸尴尬：“对不起，我不想找男朋友。”

男子不灰心，又拉回可可的手臂，继续纠缠：“昨晚我们一起喝酒不是挺开心嘛！你直说吧，多少钱一晚？”

英子插进来，费力地拉开男子，隔在他们中间，厉声道：“老秦，你放开可可！”

男子怒目瞪向英子，继续去拉扯：“关你什么事！”

一旁的可可憋红了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哥，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只是个陪酒的！”

那男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怔住了，随即他又不解气地上前去踹了可可一脚：“婊子就是婊子，假正经什么！”然后愤愤然走开了。

可可挣扎着站起来，抚侍下微红的膝盖，眉毛皱着，那凹凸不平的地面硌疼了她，起初并没有感觉，这会越发觉得生疼。

在可可和英子的陪酒生涯里，这类客人的纠缠也不是第一次了。

2

静秋看着这一幕，她摇摇头，没有说话。把电脑包和太阳伞放在地上，她双手并用，折叠门“吱嘎”一声向上翻去。门开了，她快速地打开空调，一边招呼着英子和可可进来。

静秋擦把汗，望向她俩，略带关切地问：“你们没事吧！”

英子掳一掳额前的头发，叹口气说：“哎，没事。遇到这样的极品人渣也是够了，他当我们是“公主”啊，他有老婆孩子的，我们只是陪陪酒罢了。”她边说边用贪婪似的目光扫着店里的新款夜店装。

可可坐在一旁，面无表情静默着，她惨白而又冷酷的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涂了重重的睫毛膏，睫毛显得又长又浓密，两瓣厚厚的嘴唇涂抹着鲜艳的口红，那红色尤其夺目。

静秋小店对面是一条酒吧街，可可和英子是其中一个酒吧的陪酒女。她们是静秋服装店的常客，静秋是喜欢这类客人的，她们出手阔绰，看中的衣服一买几件，很少还价。也许是她们的钱来得太容易吧。

同是年轻人，熟络了便开始闲聊，除了可可。

英子告诉静秋，她和可可都是十六岁来到W市打工的，一个同乡的姐姐带她们入了这一行，她们的老家在穷困的苏北乡下。十五六岁没考上高中，在老家能做什么呢，那里没什么工厂，她们这样的小姑娘没手艺，就是进了工厂，工资又很低很低。还是来这里做陪酒女好，赚钱可容易哩！

英子越说越骄傲：“我们只要晚上陪客人喝喝酒，一晚上小费再少也得三、四百，遇到一波阔绰的客人，一晚上七八百小费也是有可能的。白天呢，我们就睡睡懒觉，逛逛街，买买衣服，很自由的。等存足了嫁妆钱，就可以回老家嫁人了。”

静秋默默地听着，心底感激着父母对自己无私的给予，对于可可和英子，她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和几分悲凉。可转念又想，她们是无奈的同时又是麻木的，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人生，与自己无关。

3

可可有时也一个人来静秋店里买衣服，一直是板着一张脸，带着酷酷的表情叫唤：“老板娘，把这几件新款拿给我试下。”

有时候她甚至气急败坏得喊道：“老板娘，你能不能快点，我马上要上班了，衣服快给我！”

她一周来买一次，付完钱就走，从不多话。

静秋常常望着可可出神：她留着时下流行的BOBO头，染成了酒红色，一条黑色紧身裙将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性感的风韵，浸染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成熟。

有次可可来买衣服，边接听着电话，边环顾店里的衣服，电话里语气一反常态的温柔乖巧。

静秋忍不住好奇，伸长脖子侧耳偷听。

“妈，钱昨天寄回去了，嗯，这会在外面，待会去上班......上次我跟您提的那件事，您觉得可以不？”可可语气缓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那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哀求声：“孩子啊，家里的难处你也知道，你再忍耐两年，啊。那事就不要再提了，赔本的多...”

滚烫的泪水从可可的眼眶涌出，她哽咽着说：“妈，我知道了，可我也是人，也是您的孩子！”

说完可可挂了电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店，留下一旁摸不清头脑的静秋。

4

可可是跟英子住一起的，有次英子来店里闲聊，静秋打探地问：“可可很特别啊，每次来店里都酷酷的，一副脾气不好的样子。”

英子：“她是很特别，我们白天闲聊、逛街，她就独自一人窝家里看时装杂志，她呀，还想开个服装店呢！你不知道她对自己抠门的要死，平时除了买上班穿的衣服，很少花钱，其余的钱全部寄给家里。”

英子顿了顿，继续说：“她压力比较大，家里还有个弟弟，听说快找对象了。”英子抽起了细细的女士烟，不时地吐着一个个烟圈。

静秋反感这烟味，也反感英子越来越痞的模样。

可可是夜总会的老人了，灯红酒绿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如今三年已经过去，可可满十九岁了。记得那次回乡，她对爸妈说，她给家里的钱已经够嫁妆费了，这次回来就不想再回去了。

可可的爸妈几许欣慰之后，又局促地恳请可可，弟弟也长大了，眼看家里就该给他砌新房子，张罗一门亲事了，这些都是需要钱的。能不能再委屈可可两年，打工再存点钱给弟弟。

可可的妈妈是隐约知道可可在W市从事的不是很光彩的工作的，但是这工作赚钱这么多，可以为家里做贡献，她也就不大张旗鼓地去干涉了，心想W市离家乡远着呢，只要自己人不说，家乡的人又不会知道的，可可的名声也不会有影响。

可可流着泪默默地点点头，她一直是个孝顺孩子。

想开服装店的渴望越来越强烈，那次她忍不住打电话跟妈妈借钱，告诉她想开个服装店，妈妈开始拒绝，之后又说要跟她爸商量下再回复她。

5

可可跟静秋开口闲聊是在那次送衣服后。

那天静秋忙到大下午，店里的生意总算清淡起来，困意一时间席卷而来，静秋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了这份闲适。

电话是可可打来的，她大概说明了来意：今晚遇到了难缠的客人，喝了太多酒，不小心吐到身上弄脏了衣服，要请老板娘送件替换衣服。

静秋挑好衣服，欣然前往，帮可可解了围。

第二天下午，可可来静秋店里付衣服钱，语气柔和了好多，见店里没人，顺势坐下来和静秋聊了起来。

也许是觉得静秋人不错，不像一般老板娘的市侩，她在静秋面前整个人很放松，对静秋说：“老板娘，我能提点建议吗？”

“嗯，你说。”

“你店里的衣服款式可以，但是颜色上可以大胆点，可以多样化一点，现在全是黑色，深色。你可以进点白色，红色或者其他颜色。”

“是的，可能我自己比较喜欢深色，所以进的衣服大多深色比较多，可以改变改变。”

可可继续说：“在夜店里，服装行头很重要的，需要让人惊艳。老板娘，我建议你多看看时装杂志，了解下现在的流行趋势，这样对你进货也有帮助啊。比如今年流行西瓜红，这个颜色我也很喜欢，配上合适的裁剪，穿在身上一定很靓丽的。”

静秋挑挑眉，赞许道：“没想到你对服装还挺有研究的呢，你说得挺有道理，下次来满足你的需求啊。”

可可慧黠地一笑：“好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可以开个服装店了。”

说完她捂着嘴，略带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再过两年。”

“真的吗？确实老做这行也不是个事。下周我去杭州进货，带上你一起吧，如何？”静秋发出邀请。

一般来说，不是非同小可的紧密关系，服装店老板是不会带人一起去进货的。进货让人知道了货源，资源就被占有了。

静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抛下这句，带可可去进货，可能觉得她对服装比较有想法，带去可以挑些畅销的服装为自己的店开拓销路吧，也可能静秋总是形单影只地去进货确实感觉到孤单了，也许更多的可能是谈起服装生意，可可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言语中的激情感染了静秋。

讲完这句，静秋自己也吃惊了，可既然话说出口了，就不好再收回。

对于静秋的邀请，可可既惊讶又欢喜，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老板娘没把我当外人，什么时候去，你提前说一声就好。”

6

周一的清晨，夜色浓得还没有消褪，静秋和可可摸黑爬上直达杭州四季青服装城的大巴，奔波了一天拖回满满一袋子的服装。

回程的路上，静秋试探性地对可可说：“如果我们两人一起开店，互相搭配进货、卖货，把服装店扩大点规模，估计生意会不错。”

可可先是一阵开心：“哇，静秋姐，你真的愿意跟我合伙啊，好开心，对啊，我还有好多想法呢，都可以运用到服装店上。”

“是啊，你好好考虑下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接着可可一脸落寞的表情，她问静秋：“姐，合伙开店，我是不是需要出很多钱？”

“不用很多吧，我们拓展下店的规模，每月的租金和进货的成品，大概一人出十万就够了。”

可可低下头，沉默不语，她想：需要存二十万给弟弟，合伙开店又要十万，三十万真是笔巨款，到哪里去弄呢？每天几百几百的存，最后汇集成十万，二十万...一晚喝五瓶酒是要的，三十万得要多少瓶酒来换啊。想到这，她无奈地叹口气。

日子照旧。可可每到晚上就去陪客，只是白天里，她内心的憧憬会被神思牵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整个宿舍里都知道了她想合伙开服装店的事，再后来上班的夜总会老客人们也都知晓了她的愿望。

一次夜总会的觥筹交错，客人老郭举杯把可可堵到墙角，半醉半醒地对她说：“听说你很想开个服装店啊，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提供经济支持。”

这种风月场所，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么好，你有什么条件吗？”

“我的老婆不能生，你替我生个孩子吧，生完就给你自由，我给你五十万。”

可可佯势推开老郭：“你一定是喝醉了！”

“我清醒着呢，你考虑考虑吧，一周后给我答复。”

可可：“......”

7

接下去的几天，可可怀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心一直砰砰地跳着，她想着有了这一百万，可以给弟弟二十万，二十万可以在家砌个上下层的农村小别墅了，爸妈一定很开心。

另外二十万可以给父母，他们年龄大了，手里需要存点钱用于养老。还有十万留给自己，她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开个服装店，以后再也不用去陪酒了，不用强作欢颜，喝伤身体更喝伤自己的心。

可是拿了这五十万，要付出的代价呢？我需要奉献自己的第一次跟这个客人上床，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我这么做对得起自己吗？我跟他无夫妻之实，却要生个孩子。

虽说生完孩子就自由了，也就意味着从此和这孩子一刀两断，她（他）就是老郭家的孩子，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真的就没有关系了吗？十月怀胎，每一天都是生命中的一个有意义的纪念日啊，过了这十月，随着孩子的呱呱坠地，母子就这么断了情感的联系，孩子的心不痛吗，我自己的心不会痛吗？

还有，如果父母亲人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他们会怎么议论我，我在人前还抬得起头吗？

想到这些的时候，可可热泪盈眶：梦想，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两天可可都没有去上班，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漫步，从烈日高照的白天走进满天繁星的夜晚，一场暴雨淋了个透心凉，到底是入秋了。

眼看着就要答复老郭了，可可还没做好选择，心里矛盾的滋味很是痛苦。就这样茶饭不思，矛盾焦愁，淋雨后的她一时间病倒在床，昏昏欲睡，几天不吃不喝，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

英子看到可可这副模样，向她追问原因，可可不肯说，英子要带她去医院，她又不肯去。英子焦急之中，可可的妈妈打来了电话，英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按下了接听键

听说可可得了重病，可可妈急着买了车票赶过来。

8

第二天中午，可可妈风尘仆仆地来到宿舍。她看到女儿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不禁声泪俱下：“女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

可可看到久未谋面的妈妈，泪如泉涌，众多情绪交杂在一起。她挣扎着下床，一下跪倒在妈妈的面前。可可妈上前扶住可可，一边安慰，一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可起初不说，但经不起妈妈的一阵逼问，还是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可可妈痛哭涕淋：“隔壁王姨家的晴晴对象谈崩了，想不开自杀了，还在医院抢救呢，可可你可不能也想不开啊！妈妈除了你弟弟，就你一个女儿了，你要是走了，妈妈年老了就少了一个依靠了啊！”

她一半心疼着女儿，一半害怕着没了女儿，以后自己没了依靠，可可的处境着实让她担心。

静下来的时候，她心里也有那么一刻在责怪自己，觉得这几年来的做法太委屈女儿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女儿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把家庭的重担都给她一人去挑，怎么能让她一直在这样的圈子里混饭吃呢？

继而她叮嘱可可，千万不能做出这样的事，钱还是要自己慢慢地赚，如果现在实在想开服装店，她愿意给钱。

接下来几日，可可妈越发散发出母爱的光辉，她让女儿放宽心，以后打工自己存钱，不要再为弟弟、家里着想了，想干些什么尽管去干，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法的事，爹妈都支持。

妈妈的准口对可可的心病是一剂最好的良药，经过几天的休养，可可又恢复了往日的容光。

她也忽然明白：金钱只是眼前的浮云罢了，这世间唯有亲情和梦想是最实在的！当晚她甩给老郭一个响亮的“不”字。

一个阴凉的傍晚，可可卸去了浓妆，一脸清秀地走向静秋的服装店，而那一刻她也迈向了一个崭新的人生。

（孟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