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年 太湖一脉——无锡画史抉微

严克勤(无锡广电集团总裁)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江南如画，或许就是这满眼的秀水灵山、烟雨繁花、亭台楼阁，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彪炳千秋的江南画家。当我们将江南绘画史的长卷缓缓展开时，绵延于太湖之滨的无锡画脉瑰奇的一面跃然而出。

千年荣耀 多彩华章

上世纪50年代，故宫博物院举行了中国古代十大画家传世名画展，其中竟有三位无锡人，分别是东晋画家顾恺之、元代画家倪云林和明代画家王绂。古代十大画家，太湖之滨的无锡竟占其三，对于无锡画史来说，这无疑是无上的荣耀。

自晋以降，千年间，这三位开宗立派的绘画大师，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之高、作用之大，毋庸置疑。

无锡画脉始自顾恺之。而对于中国绘画史来说，顾恺之的出现也是一个节点，之前的画家大多只是工匠，而其后的中国画坛上，千百年间，士大夫文人次第走向前台。

顾恺之（约345-406），东晋时无锡人，人称“才绝、画绝、痴绝”，尊为画圣。顾恺之擅作佛像、人物、山水、走兽、禽鸟，尤擅点睛，自言“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认为画之精妙不在形体而在内在精神气质。顾恺之作画，善用文人的睿智来审察题材，画作富有思想内涵，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声誉。谢安曾惊叹他的作品是“苍生以来未之有也！”，唐张彦远评其画：“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顾恺之提出的“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等著名论点，对后世中国画创作气质和美学思想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他的“传神论”，奠定了中国画以写意为主线的绘画思想。而形与意的关系，正是中西方绘画分野之所在。

倏忽千年，画圣顾恺之的身后，又一位无锡画坛宗师飘然出世，这就是倪瓒（1301-1374）。诗分唐宋，画有宋元。宋人尚法，元人重意。宋代流行的以董源、巨然为首的写实主义风格自元为之一变，“士夫画”开始流行，元代至清末，文人画渐成主流。陈衡恪认为，“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有四者，乃能完善。”文人画标举“士气”、“逸品”，崇尚品藻，讲求笔墨情趣，脱略形似，强调神韵，重视文学、书法修养和画中意境的缔造。它特有的“雅”与工匠画和院体画所区别，独树一帜。

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四家”的倪瓒诗书画三绝，其绘画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画法疏简，格调幽淡。作品多画太湖一带山水，多以干笔皴擦，笔墨极简，所谓“有意无意，若淡若疏”。作为元四家的代表人物，倪瓒在士大夫的心目中享誉极高。明何良俊云：“云林书师大令，无一点尘土。”明代江南人以有无收藏他的画而分雅俗。倪云林以其独特的平远山水、疏朗静谧的简约气韵，别开生面，在中国绘画史上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艺术高地。其绘画实践和理论特点，对明清数百年画坛有很大影响。

正是自元四家始，中国画不再仅仅是对自然的描摹，而是主观意念对客观的反映，这种反映是客观的，更是主观的，它是画家个人精神世界的精微体现。不仅倪云林是这样，与他同时代的著名画家也是如此。大家熟知的被誉为“画中兰亭”的黄公望长卷《富春山居图》，看似表现浙江富春山一带自然风光的巨制长卷，其实更是画家心灵深处丰富的人文情怀和哲学思考的体现，是一部饱含人文精神和自然情趣的山水画卷。

倪云林曾自题其画竹云：“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直与斜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题为张以中画竹》）这是一段具有代表意义的文人画论。而所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聊写胸中逸气”、“有出尘之格”、“意态毕备，而庶几自然”的绘画观完全是顾恺之“传神论”的发展。

倪云林与顾恺之，两位相隔近千年的无锡人，在中国画史上遥相守望，这是古代无锡对中国绘画史最大的贡献。

仅晚于倪云林六十年的王绂（1362-1416），博学，工诗歌，能书，画山水竹石，妙诀一时，尤以画竹被誉为明朝第一。王绂师法元四家，尤以王蒙、倪瓒为主，其画风幽淡简远，继承了元人水墨山水画法的传统，他的山水高古苍郁，兼有王蒙的苍郁和倪瓒的旷远，对后世吴门画派的山水画有一定影响。王绂的画品极高，文徵明在《湖山书屋图》题跋中说他“人品特高，能不为艺事所役，虽片纸尺缣非其人不可得也。”他不轻易为人作画，用金钱索画者更是拒之于门外，因此王绂传世的作品极少。

上述三位由晋至明一千多年间无锡画家中的巨匠，他们的艺术和理论一脉相承，对中国画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说明了无锡的画脉在实践与理论上都 走在时代的前列。古代无锡画坛上，三位巨匠卓立千古却并不寂寞，在其身后，这片传承深厚的画坛土壤上，无锡画界厚积而薄发，一个灿若星河的画家群体华丽登场。

据不完全统计，无锡画家中享誉千古、名播海外的有20多人，而出类拔萃的则有近2000人。继顾恺之、倪云林、王绂之后，清代有邹一桂、秦炳文、秦祖永等卓有成就的画家。清末以来，吴观岱、丁宝书、胡汀鹭、徐悲鸿、诸健秋、贺天健、钱瘦铁、顾坤伯、钱松喦、陶寿伯、周怀民、秦古柳、黄养辉，以及吴冠中、程及、杨令茀、方召麐等等，这些中国绘画史上的杰出人物纷至沓来，不仅传承了中国画的技法和思想，也积极地创新，影响了国画的发展和中西方绘画 的交融。这些画家，有些始终不离乡土创作育人，有些则走出无锡，对一些画派的产生和成就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如钱松喦等。而徐悲鸿、吴冠中等人，他们将中国画与西洋画进行了探索性的结合，对东西方艺术的交流作出了贡献，也为西方人认识中国画架起了桥梁，成为绘画史上的一代巨匠。

毫无疑问，在顾恺之、倪云林和王绂之后，无锡画坛又为中国绘画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章。

群而不党 特立独行

由晋及明，无锡画坛在巨匠的薪火相传中代代传承，而清末以来，无锡画坛终成燎原之势。

清末以来的这个画家群体，自吴观岱（1862-1929）始。吴观岱少时即以画称于乡里，壮年得到了同乡廉南湖的帮助，去北京增广学识，饱览历代名画，尤其对廉泉收藏的石涛作品细心揣摩，取法乎上，得益匪浅。后又由廉泉荐入清宫如意馆当供奉，曾为光绪帝绘课本故事。回到无锡后，被誉为“江南老画师”。无锡画家诸健秋、杨令茀，秦古柳等均出于他门下。由于当年眼界广阔，因此他的画风不同与周边地区“四王吴恽”的泥古，而倾向于青阳、白阳、石涛、八大的洒脱超妙画风，变古开新，成为首开风气的人物。宣统三年（1911）文明书局出版有《吴观岱南湖诗意画册》，影响颇著。贺天健曾说，“我们无锡是最早摆脱四王吴恽的先驱者”，“归根到底是我们无锡人首先向徐天池、陈白阳、八怪、二石靠拢的”。这些是与廉泉、吴观岱超越时代的艺术鉴赏力分不开的。

这一时期中，除吴观岱外，又以胡汀鹭影响颇广。胡汀鹭初习花鸟，后兼画山水人物，先后在各地师范及大学教授美术，培养了一批画家。1924年与诸健秋、贺天健在无锡创办美术专科学校，后又与贺天健组织锡山书画社。曾在吴观岱和胡汀鹭指点下成长起来的画家，不少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诸健秋（1891-1965）早年师从父亲诸海萍，后又师从赵鸿雪画人物。30岁又师从吴观岱，技艺日进。他擅长山水人物，对元四家及吴门画派深有钻研。其画风苍润清丽，淡雅天真。

秦古柳（1909-1976）12岁就师从吴观岱，14岁能做山水长卷，长期潜心宋元古画，又能于石涛、八大中继成衣钵，笔墨功力老到而全面，画意酣畅俊逸，清境绝尘，现代一批优秀画家出自他的门下。

这个时期的无锡画家，虽有师徒名分，却也亦师亦友，而且相互影响，转益多师，吴观岱、胡汀鹭、诸健秋、贺天健、丁宝书、钱松喦、秦古柳、王云轩等，盘根错节，一时俊彦蔚为壮观。在这些画家中，对海派画坛卓有贡献的，有贺天健、钱瘦铁、顾坤伯等。

历数这些杰出的画家，我们会产生一种疑问，近现代的无锡，画家辈出，在美术教育和风格创新上都称得上中国画界的渊薮，然而，无锡处在周边吴门派、虞山派、海派、金陵派等等各流派之中，又不乏大画家，却不以派称世——没有提出本地的流派。这很值得我们思考——是水准不够还是人物不众，是无人号召还是分歧太大，是风格各异还是门风不振，而各种疑问的解决，最终仍需回到地域文化的特征上，才能有所领悟。

这是一个地域文化命题。

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有一段十分有见地的话：“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究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有区别，而影响其生活，再有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这句话足以解释许多文化现象，也足以解释环境、生活、艺术的关系。纵观无锡的画史，尤其披览近百年以来无锡绘画界的名家辈出而又天马行空的气象，我们更是对钱穆这句批语有着深刻而亲切的体悟。

“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这是郭沫若先生对太湖风光的赞美之词，我想用来评价无锡一地绘画风格的形成历史和所作的贡献也是合适的。无锡位于国之东南一隅，南临太湖之梅梁湖，北枕江阴之扬子江，江南第一名山为其山脉，风调雨顺，物产丰富，可谓人杰地灵。考察无锡的画史，不由得慨叹这片风流蕴藉而清奇特立的土地，人才辈出、风格多样，无以名状。这里走出的人物，能成为某一流派的开山宗师，或是开创一代风气的巨匠，但无锡的画界，仍不以流派为念。这似乎是一种潜在艺术理念的宣读。这种开放创新的气派、无拘无束的做派，恰如太湖的气象万千，变化莫测，又如太湖的包孕吴越，广大宽容。

中国历史上的文明辐射交融，对无锡而言，最重要的有两次。一次是永嘉南渡，第二次是南宋南渡。这两个不平稳的朝代恰恰是文化极其自由的时代，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两次高峰。尤其是宋代以来，江南农耕文明非常先进的无锡地区没有经历过长期的战乱，又远离中原的政治漩涡，南迁的知识群体带来了文化的交流，在这个水网纵横、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带，文化的传播和培育十分便捷。到了明清，这一带已成为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特殊含义的地域——江南。江南，意味着富庶、安闲、秀美、文雅。这是中国文化史上一片郁郁乎文哉的所在。

过去500年来，中国的文人艺术，几乎都与这片江南土地有关。文人画、园林、昆曲、古琴、紫砂壶、明式家具，都在这片富庶安闲、文人荟萃的土地上得以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在物质生活丰富之后，人们的精力和才华自然会转移到精神生活层面，而且不独文人阶层如此，“舟到梁溪莫唱曲”，说的是无锡昆曲家班水准的高超，而直到现代，作为下层民俗艺术的无锡惠山泥人仍保留着昆曲戏文的泥塑题材。由此可见一斑。

无锡地处水乡，交通便利，大运河贯城而过，古代的漕运在此集结过境，到了清末又有铁路开辟，不久无锡又设为商埠，官员、文人、商人南来北往，带动经济的同时，也使得文化交流成为可能。清末以来，无锡经济出现了腾飞，民族资本主义在无锡生根成长，使得无锡从一个小小的江南县城迅速成为工商业发达的近代城市，、在以薛氏、杨氏、荣氏工商业家族为代表的开放思潮影响下，无锡文化走出了闭关自守的时期，目光远大，心胸开阔，已成为普遍的民众素质。而无锡士绅与外地如北京等城市收藏绘画界的关系，以及当地收藏家的积累，使得无锡画家得以有人际关系和交通便利去学习古今名画，开阔眼界。

经济的腾飞也刺激了绘画的艺术市场。大户人家悬挂欣赏书画在无锡非常普遍，而且并不为文人家族所特有。近代无锡经济繁荣，那些士绅出身的工商业家对书画的喜好，让他们成为了书画作品的购买者和收藏者。不要说乡绅人家都在中堂上悬起古今名家的画轴，就算是小户人家，也必以悬有乡贤作品为荣。再普通一些的，即使是行画，以今日的眼光看，那种民俗风味极浓的画风，也不失其价值。民众普遍的审美需求，同样也是近代以来无锡绘画繁荣的一个背景。

　可以说，近代无锡画家群体的出现，既离不开历史的积淀，也与晚清以来无锡经济、文化的空前发展有关。而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还赋予了无锡人更多崇尚自主自由、积极开拓创新的性格特点。古人云“君子群而不党”。明代无锡的东林书院，在高攀龙、顾宪成影响下，讲学议政，轰动天下，但他们仍然群而不党，所谓的“东林党”，也只是外人和后人对他们的概括，他们自己并不承认有此一“党”，他们的凝聚，只在对天理、纲常和学问的认同上。群而不党、特立独行的地域性格也同样反映在文化层面。艺术家们由于个性的差异和对艺术理解的差异，特立独行，各树一帜，并不拘泥于一门一派。陈寅恪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可以引为无锡文化的一种诠释。

这种地域文化现象，在无锡的其他学科和艺术门类上同样如此，在无锡的艺术史上，唯有琵琶出现过华秋苹的“无锡派”，无锡派地位虽高，然而转瞬即逝，迅速成为琵琶艺术发展的营养，融入了新的风格之中。这充分体现出了无锡人坦荡、包容的文化态度。

事实上，从更大的时空坐标来看，清末以来的无锡画家群中，徐悲鸿、钱松喦和吴冠中是超拔其中的巨匠，他们鲜明的艺术风格熔古铸今，对于中国绘画史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流派的层面。

千年风流 终归一派

千百年来，尤其是近现代，众多无锡籍画家从画脉兴盛的故乡出发，带着兼收并蓄的开放心态走向全国乃至世界，成为中国画界的中坚，如今，其作品分布在海内外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的手中。这些跨越古今的累累硕果，充分印证了无锡画脉的昌盛，可谓弥足珍贵。

如今，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浙江省博物馆、安徽省博物馆和苏州博物馆、扬州博物馆、镇江博物馆等23家博物馆均收藏有历代无锡籍著名画家的作品，共计有倪云林、王绂、邹一桂、吴观岱、徐悲鸿、钱松喦等60多位画家的181幅作品。这些馆藏无锡籍画家作品之多，年代跨越之长，所藏作品之精，艺术地位之高为海内罕见。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倪云林的作品无论数量还是品质都是极高的；辽宁博物馆藏的王绂山水画卷和秦祖永的山水册页也极其精到。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王绂《墨竹图》，其艺术水准不在元四家之一吴镇之下，吴湖帆题鉴称之为“名贵罕见”；辽宁博物馆藏王绂山水画卷《湖山书屋图》，是王绂应好友之邀所画，可称元四家之手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明代版，融黄公望、倪云林于一炉，又不失王绂个人的艺术风貌。而在这些无锡籍画家的故乡，无锡博物馆也保存了一大批无锡历代画家的作品，如元倪云林的《苔痕树影图》，明王绂的《枯木竹石图》，清邹一桂的《五君子图》，秦仪的《芙蓉湖图》等以及近代吴观岱、胡汀鹭、秦古柳、贺天健等诸大师的珍品。

千年无锡画脉，由画圣顾恺之始，倪云林、王绂、邹一桂、王问、秦炳文、秦祖永、安绍芳、谈志伊、安广誉、严绳孙、赵鸿雪、吴观岱、丁宝书、胡汀鹭、徐悲鸿、钱松喦、秦古柳、贺天健、诸健秋、陈旧村、陶寿伯、杨令茀、周怀民、尹瘦石、钱瘦铁、顾坤伯、方召麐、杨建侯、黄养辉、吴冠中……历览无锡从古到今的画家作品，几乎看到了整个中国绘画史的发展历程，由无锡画脉一以贯之的无锡籍画家分别代表了中国画在各个历史阶段的各种画风和思潮，也代表了古今通变、中西交流的历程。

潘天寿先生在他所著的《中国绘画史》中曾说：“石田翁（沈周）亦曾谓倪迂淡墨为难学，宜乎三百年来，云林一派，杳如空谷传音。浙江诸公，仅能得其简疏一端，而别开新安一派耳。”无锡一地因倪云林独树一帜，其画坛后学者，虽没有出现所谓的“新安一派”，但倪云林开创的简疏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风，深深地影响了明清至民国年间的无锡及太湖流域的画坛，产生 了一批杰出的画家。从这一角度考察，有人把这一现象称为“太湖画派”，虽不确切，也不无道理，值得关注，值得研究。

“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白鸥飞去江波绿，谁采西园谷雨茶。”这就是倪云林梦里的江南，也是数以千计无锡籍画者的故乡。漫步在五里湖岸，晨霭暮烟之间，一幅云林山水在造化中呈现出晴雨荣枯变幻的画境。一片万古清寂，这是倪云林画笔最后的归宿，也是众多无锡籍画者记忆中永不磨灭的精神家园。相隔万水千 山，抑或身处他门别派，太湖之滨故乡的山水气韵、人文气质都会在他们的画作中留下永恒的印记。

千年风流，终归太湖一脉。